1893年,法国细菌学家亚历山大·耶尔森来访大叻,很快被这个海拔约1500米的高原小城给吸引,它拥有碗状地貌,繁茂花草,与亚热带截然不同的温和气候。在耶尔森及法属印度支那总督的支持下,大叻逐渐被开发、兴建为避暑胜地,形成如今模样。
大叻火车站正立面的糖果色和对称设计 本文均为程皎旸 图
不得不说,耶尔森的眼光独特且经得住考验,时至今日,大量游客依然慕名去大叻度假。一如那些在游记里大赞越南,称之为东方巴黎,乐享其欧式风情的旅客,我最初也被照片上那片糖果色的别墅群吸引,然而,当我真的深入其中,并乘着火车去往边远小村,望见毫无发达气息的村民生活,我会开始怀疑,那层欧洲风味,似乎只是吸引游客的糖衣。
1883年,法国攻占越南顺安港,逼迫阮朝签订《顺化条约》,公布越南为法国保护国,直到1945年才结束对越南的殖民统治。作为殖民者兴建的度假城,法式审美、饮食、宗教渗透其中,更留下了教堂、寄宿学校、林荫大道等极具欧式风情的人文风景,逐渐取代了高原原居民的Lang Bian文化。在度假文化的影像下,如今大叻与胡志明宛如两重境界,后者的博物馆仍不停放映战争纪录片,让人莫忘血泪,而前者则给我精致安逸的第一印象。
浮云之下的大叻别墅群,错落生长于高原大地。
也许因为我从美奈出发,并误搭了村民营业的小巴,一路上与各国背包客、村民货物挤在一起,在尚未完全开发的盘山小路漂移——当车子汽油殆尽,全车人惊呼着飞驰入大叻时,我也瞬间忘记了殖民历史,被它的欧式精致迷倒。五彩斑斓的别墅群,泛着涟漪的人工湖,源源不断的繁花绿草,宛如印象派油画——直到我坐上的士,带着想当然的印象与司机英文对话,换来的是一脸迷茫的神情。尝试了几轮鸡同鸭讲后,七弯八拐地,到达酒店时,天已彻底黑了。迎接我的是一所温馨的欧式别墅,前台小姐Huynh替我将美钞换成了越南盾,支付给司机,又亲自帮我提箱子入房。她说自己是英文系毕业,所以可以与我交流,但这个城市的人,英文流通性较低,与它欧式外表形成反差。
“最近客人不太多啊”,我和Huynh聊起来,“还是这边没什么游客来住呢?”
“不是的,这还没到旺季,那时候啊,到处的酒店都会满员。”
“所以旅游业对大叻来说非常重要吧?”
“是,许多年轻人做这行,而且大多数都选择大叻作为目的地,毕竟,这地方对来越南的游客来说,是必去之处。”
在Huynh的描述下,我想象着她仿佛这家别墅的女主人,在欧式的私人空间里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说说笑笑,等到天光大亮,与早班同事交接,便回家休息,睡饱了再去超市或春香湖逛逛,暮色降临又回到这别墅。
“听上去有点无聊,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。”
看着她安逸又纯真的表情,我开始思考,是不是这里的一切都足够富足,以至于年轻人已经培养出一套慢节奏的生活哲学?带着这样的疑问,我逐渐入睡,夜晚仿佛听到又有游客入住,就在隔壁的睡房。
复古火车头是游人喜欢打卡拍照的地方
一对越南本土艺人在火车前拍摄MV
第二天的行程十分饱满,早上先去了一趟春香湖。那是在法国殖民时期打造的人工湖泊,月牙形,两岸生长柳树,青草,湖面飘着大白鹅小船。原本想驾船水上,但那天风大,只见一个孤零零的大白鹅在湖中央打转,里面的欧美女人努力的踩啊踩,它都不听使唤。为了避冷,我躲进湖边的咖啡厅,点了一份越南滴漏咖啡。方桌上铺着雪白餐布,钢琴盖反射出蓝天浮云,整个大厅里就我们一桌客人。而在餐厅外,一众中年游人在露台上摆拍,大声说笑,吩咐服务员续杯咖啡,不远处,一辆马车停在路边,马儿在吃草,车子兀自闪烁童话里的南瓜光芒。淡季的春香湖,给人一种坐拥整个度假城的错误虚荣。
大叻火车站于1932年由法国建筑师Moncet和Reveron设计,1938年营业,与法国特鲁维尔-多维尔车站风格相似。尽管它曾因战火而被迫停用,直到1990年才修复,如今依然被包装成浪漫的复古景点,满足游客的期望。等待火车来时,偶遇了一对正在拍摄MV的本土艺人。音响播放的越南恋曲,与欧式蒸汽火车头碰撞在一起,让我仿佛望见殖民时期的爱情故事。
火车开动后,复古的欧式元素被逐渐甩到窗后,取而代之的是花棚,田野,绿油油的一片,仿佛回到去往我江南老家的火车,直到火车停留在Trai Mat镇,一切人工的精致则彻底远离。远远望去还是一片糖果色独立屋,但内里陈设老旧。村民们戴着草帽经过,对在铁路上摆拍的人视而不见。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匿在宛如茅房的破旧棚子里洗菜,褶皱的黝黑似乎在告诉我,这里才是精致背后的现实生活。
再回到市区的时候,已经将近傍晚。下班族、放学青年形成大潮,摩托车肆无忌惮地穿行,小吃摊子开始摆在了马路牙子边,解馋的人就蹲坐在混乱匆忙的脚步、车轮边享受美味。所谓的精致,被烟火气蒸发殆尽。
当火车停靠时,游人纷纷走到铁轨上拍照留念,乘务员继续在烈日下工作。
傍晚,两位少女放学归家
当我披着夜色,在酒店附近觅食时,才发现街灯约等于无,行人更是寥寥无几。只有一家亮着灯的地方,我贸贸然钻进去,那样灯火通明的酒家里,钢琴独立着,但没有人弹奏。人声从内里隐约传出,我探进去,才发现,几个女人穿着越南服饰,围坐在一起做手工。她们见到我很惊讶,但也很开心地与我打招呼,说着当地语言,从手势中我大概明白,这家店已经打烊。最后我绕回了自己住的那个酒店——原来它自己的餐厅隐藏在小花园后面,尽管没有客人,仍然亮着鹅黄色的光。当我一踏入,里面唯一的一位服务生马上为我播放交响乐,端上精美餐具与英文菜单,十足的欧式享受——但只是为游客而备。
“你知道大众们称大叻为东方巴黎、越南瑞士吗?”回到大堂时,我忍不住向Huynh提出问题,“你怎么看这些称呼呢?”
“我觉得很不错啊,很适合大叻,它就是这样奇怪但又闪烁的。”Huynh依然对我微笑,“不过呢,大叻才是我的家,但巴黎和瑞士不是。”
“那你了解法国对越南的殖民历史吗?”
“喔,我从小学一年级已经看过那些可怕的历史场景。但我并不想谈太多,毕竟我不专业也不够格。的确,殖民史为大叻的发展带来了好处,但我觉得,历史原因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。”
从她狡黠的笑容里,我仿佛看到了大叻烟火与欧式糖衣和解的最好办法。也许我依然觉得这是一种自我麻痹的安慰,但能够利用这层糖衣为个人生活带来收益,似乎也是面对现实的积极态度。